马大夫的故事

马大夫的故事

作者:问琴

一、

马大夫在小镇上挂牌行医已有十余年。

不大的诊室里,挂满了各色锦旗,“悬壶济世”、“妙手回春”、“医德良心”,马大夫只觉得惭愧,但还是挂了出来。

他师承王老医生,十五年前与师兄张阿恒同时结业,后来师兄去了医学院进修,马大夫则回到小镇开了医馆。

这天,医馆里忽然来了两个年轻人。个头一高一低,关系亲近,似乎是兄弟俩。

小个子扶着下胸,面色蜡黄,似是在忍着痛。

马大夫见状,赶忙让坐在桌前,一通熟练的操作之后,诊断为“胸膜炎”,接着在纸上写下一串药名 。

小个子看了一样身旁的哥哥,又看向医生,小声说:“大夫,我能不能问问,你开这些药,证据是什么?”

“证据?什么证据?”行医这么多年,马大夫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葩的问题。

“就是你开这些药,有什么证据?”

马大夫一脸黑线:“这就是胸膜炎的药啊,胸膜炎都吃这药啊!”

小个子看向哥哥,哥哥从包里掏出一本《医典》,弯腰说道:“我读过《医典》,上面说的好像跟你的处方不太一样。”

马大夫突然忍不了了,抓起处方揉碎了便往垃圾桶里丢去。

小个子吓得站起来,哥哥连声道歉:“大夫,我们并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因为我自己读过,所以想问问而已。”

马大夫一言不发,躺在椅子上,空气里只有粗重的呼吸。

二、

马大夫生气其实是有原因的,这是他和师兄一直在争执的一个问题。

他觉得医家之道,乃在于治病救人,空泛的理论不如丰富的临床经验,师傅传授的医术和诊病之道,足够解决一大堆病症,加上自己平时也在努力的学习,这么多年积累下来,早已有能力独当一面。

师兄的观点,却是要回归原典,去研究“医圣”的传世巨作——《医典》,寻得每一种病例与《医典》所载的原例之间的联系,做到稳扎稳打,后盾坚实,让每一个病例都回归原典的诊断。

《医典》,医学界神话一般的存在,记述了医圣穆德悬壶济世的一生,流传千余年,医圣的诊断、用药、病例,各种疑难杂症的治愈之法,尽在其中,除此之外,另有各种修身养性之道。

传说医圣曾求教于耶稣,因此他的医术颇有一些神启的魅力。

哥哥又凑近,语气颇有挑衅的意味:“马大夫,能不能给我们做个说明?”

马大夫闭目不言。

他想不通怎么会有如此奇葩的人存在,却又不好发作。

他拿出了电话,拨通了那个不愿意拨通的电话。接电话的,是师兄,不料还未等他开口,师兄说了一句,“我早就听说这小子了,我就是来会会他的,我快到了。”便挂了。

消息真是灵通,马大夫倒是不担心接下来的事,他只是有些神伤,难道我一个医生真的需要去研究《医典》才能看病吗?

张阿恒很快到了,推门进来,一身西装革履,倒没有半点医生的样子,与马大夫打了个招呼之后,径直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。

“年轻人,你叫什么啊,过来这边坐。”

“我叫赛飞,谢谢。”他起身从垃圾桶里拿起处方,塞进小个子的手里,耳语了几句,小个子起身走了。

三、

赛飞走过去坐下,倒也不见胆怯。

“我早就听说你了,听说你去了好几家医馆,搞得很多医生都很没面子啊。我猜那个病人,也是你在医馆门口认识的吧。”

赛飞尴尬一笑。

张阿恒继续问道:“这部《医典》,你研究了几年啊?”

“倒没有几年,有半年了吧,我把医典通读了三遍。”

“那真是不错,看样子你是真有兴趣,那你读完有什么心得吗?”

“我觉得当下的医术,完全偏离了医圣的路子,没一条诊断和药方符合《医典》的记录。所以我越来越看不懂,还请先生赐教。”

“年轻人,我只能说,拿《医典》所载的诊断,来衡量当下的医术,这个思路本身就是错的。如果你只是为了满足探究的兴趣,那倒不至于很严重,但如果,你是想从中探究出一些医术来,去挂牌看病,那则是万万不能的。”

“为什么不能?不是说一切医术都来源于《医典》吗?我回归原典追根溯源有什么错?”

“医术来自《医典》这句话,只是民间的说法。《医典》只是医术的一部分,而非全部。

“还有什么?”赛飞一愣。

“医圣的医术,是一切医术的来源,而《医典》所载,只是其中一部分。除当下流传的《医典》之外,还有十余部原典,都跟《医典》一样,是医圣弟子们的辑录。不止如此,另有许多弟子们的口头记录,还有医圣病患的相关口述,这一切,才是所有医术的来源。”

“那为什么只有一部《医典》流传下来?”

“错,民间流传的只有《医典》,而在医学界,一本不落,每一本都有可靠的传述系统。况且,就算是原典所载之条例,也并非涵盖所有病种,千余年过去了,新生了何止千万病种。”

“恕我孤陋寡闻了。”赛飞显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。

四、

“如果你想要研究医学,那你得按部就班,一步步来。我先给你讲讲。

《医典》是医圣弟子的记录,其它的原典也是。前辈无数医者,曾将研究原典奉为毕生的功业,甚至有许多学者放弃了治病救人的工作,只为研究原典,经过几代人的努力,原典所载之医术,才终于成为一门系统的学科。

他们将原典中凌乱记述的条例,进行了详细的甄别和考证,又深入每一条病例背后,探寻病人的详细情况,他们的时代离医圣不远,医圣的许多病人,当时还活着。

他们调查访问每一个病例,或本人或家属,将病患当时的状态,以及用药后的变化,进行了详细的记录和研究,又结合原典所载的诊断,以及各种由病人口述而原典中没有辑录的诊断,从中综合探索医圣的诊断因由。

他们将自己的研究结果写成书,洋洋几千万字。下一代人出生,又投身于研究,将这几千万字的著作,再次分门别类,化整为零,研究条例,结合实践,写出一部部传世巨作,一座医学的大厦,才缓缓耸立起来。

后来的医学界,形成了特定的教学方针,只需要学习某些专业的医学教材,加上长久的临床实习和考核,便可获准行医。研究神圣的原典,不再是医学生的必修课。”

赛飞认真的听完,态度有些诚恳起来,问道:“那这些医生的诊断和药方,明显与《医典》的记录不符,如果是来自于《医典》,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情况?”

“我刚说了,医术来自所有原典,而非仅限于《医典》,如果你仅拿一部《医典》去衡量当下的所有医术,自然是格格不入的。”

“我不是很理解。”

五、

“我给你举个例子。”张阿恒转头看向马大夫,“那个病人今天的诊断结果是什么?”

“胸膜炎。”马大夫闷闷的说。

“好,就以胸膜炎为例,你说他的用药不符合《医典》对吧,那么请问,《医典》中你看到了几处关于胸膜炎的治疗记录?”

“三处,都不符合马大夫的处方。”

“你错了,其实有八处提到胸膜炎。你虽然读了三次,但似乎读的还是有些太少。当然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,这三处的用药记录,是一样的吗?”

“确实不一样。”赛飞回答。

“那么请问,如果你拿着《医典》去诊病,就算只有这三条记录,请问你如何用药?”

我会做出选择。”

“如果你要选择,请问你选择的标准是什么?况且不止这三处,另有五处,也是不同的药方,你又如何选择?而且,这只是《医典》的记录,另有其它的原典,记录了不同的用药。你要怎么选择呢?”

“我会去学习选择的方法,然后做出选择。”赛飞回答。

“你这还算是一种负责任的作法。不过,等你根据专业的方法,在众多方式中作出了选择之后,你还能保证你的选择一定跟《医典》一致吗?

“那未必,也许我会选择其它原典中的其它用药方法。但是,为什么同一种病,会有不同的药方呢?”赛飞的问题又来了。

“首先,胸膜炎并非只有一种,而且患者的体质和性别,病情的严重程度,处于早期还是晚期,以及是否患有其它基础病等等,各方面的因素,都会影响医生的用药。医圣的不同用药,体现了他面对不同病患时的灵活处理。如果你不辨情形,照搬《医典》中的药方,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?”

“会发生什么呢?”赛飞若有所悟的问。

“你忽略病患的情况,盲目照搬《医典》的药方,岂非胡乱用药?其结果,轻则病情加重,重则危及生命,而你却以为自己是在遵循《医典》,你觉得只要《医典》不错,你就不会错。这是在遵循《医典》吗?这是对《医典》最大的背叛。如此看病,岂非草菅人命?

赛飞慌了:“不会不会,我之前确实有这种觉得,但不会去治病的,毕竟也没有人来找我看病。”

张阿恒说:“的确如此,治病的前提,是对医生的信赖,所以大家都会去找专业的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,毕竟事关人命,空有理论是治不了病的。医生就算能够轻松的回答患者索要的证据,与病情又有何干呢?

六、

“所以,一边要对原典的信息,有着深度的把握,另一边要对病患的情况,具备精准的认知,对于治病而言,这二者缺一不可,我可以这么总结吗?”赛飞问道。

“你果然聪明,但是还有一点,《医典》以及其它原典的原文,以及弟子们的解读和传述,都非中文,你看到的只是翻译,通常情况下,翻译会将原文的意涵大大局限,所以深度的研究,需要去阅读原文。我攻读十余年,所得不过一二。

“确实如此,我看《医典》,有许多困惑之处。那么,对于我们这些非医学专业的人而言,阅读医典有什么意义呢?

“《医典》的确值得大家去阅读,因为其中除了医术之外,更有许多修身养性之道,适合大家去阅读和实践。而医术的部分,理当留给专业的人,这是对专业的尊重。

“学到了,医学院的高材生果然不一样。”赛飞一副能屈能伸的样子。

“先别急着夸奖,面对病患的时候,刚才的理论一点用都没有。”张阿恒转头看了看马大夫,轻轻一笑。

赛飞起身告辞,转头询问马大夫诊金几何,马大夫淡然一笑,“不要了。”赛飞便走了。

马大夫坐到沙发上,看着师兄,无奈的一笑,“看来不能只看病,还是得读读原典。”

“原典却是应该多读,倒不是担心有人来质疑,而是去从原典中悟道,从医术到医道之间的差别,便是当下的医生和医圣之间的差别。

马大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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